西月十九的晨光，冷得像刀。
市口法场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死寂无声，连风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孙主簿一身囚服，瘫跪在十只硕大的粮袋前，他昔日丰腴的脸颊如今只剩下松弛的皮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妻儿死死抱着他的腿，凄厉的哭嚎声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那一声声“爹爹”、“夫君”，像是对这座孤城最后的哀鸣。
赵襦阳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底下每一张惶恐而麻木的脸。
他没有看痛哭流涕的孙氏妻儿，只是对身旁的陈砚舟递了个眼色。
陈砚舟会意，大步上前，手起刀落，划开第一只粮袋。
哗啦一声，黄澄澄的米粒中，混杂着近半的灰白沙土，在清冷的晨光下格外刺眼。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陈砚舟面无表情，接连划开十只口袋。
其中三袋掺沙，另外两袋，竟是空空如也。
他转身，向赵襦阳禀报道：“节度使，孙主簿府上夹墙之中，亦搜出这两袋同批次的官粮。另有账册，涂改痕迹历历在目。”
赵襦阳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孙主簿身上，声音冷得能结出冰来：“三等供粮令下达至今，不过七日。城中军民勒紧裤腰带，以麸糠野菜充饥，你身为掌管粮秣的主簿，却监守自盗，囤积精粮，还私藏妻儿于暗处，是想趁乱逃出城外吗？”
孙主簿闻言，魂飞魄散，猛地向前叩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瞬间浸染了尘土。
“节度使饶命！下官……下官只是想让妻儿活下去！求节度使开恩，下官愿交出所有粮食，只求……只求给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赵襦阳缓缓环视着鸦雀无声的百姓，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仿佛被那目光刺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恒州城，没有逃民，只有守土抗敌的军民！今日我若因你一句‘为妻儿活命’便赦了你，那明日，守城的将士是否也能以此为由弃了城墙？后日，嗷嗷待哺的百姓是否也能以此为由，对邻人举起屠刀？到那时，便是人相食的地狱！”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身在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他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将剑柄递向了陈砚舟，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执法如山，不得宽贷。”
陈砚舟接过剑，手腕有微不可查的一颤，但眼神却瞬间变得坚定。
他走到孙主簿身后，没有理会那妇人更凄厉的哭喊。
孙主簿似乎也认了命，在地，不再挣扎。
剑光一闪，血线迸射。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恰好停在那袋掺了沙的米前，双目圆睁，仿佛还在诉说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滚烫的鲜血溅在洁白的米袋上，那红与白的对比，触目惊心。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许久，人群的角落里才传来一阵极低的私语：“连……连孙主簿都杀了……看来节度使是动真格的了。”
“是啊，官也饿，也得遵守军令……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有什么资格生乱？”
“节度使说得对，要是人人都只顾自己，这城早就破了……”
赵襦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夜，城防炊坊内灯火通明。
苏湄挽着袖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指挥着一群炊娘将最后一点麸皮、豆渣和剁碎的野菜混合，用力压进模具。
这就是“济命饼”，粗粝、坚硬，剌得人嗓子生疼，却是如今城中唯一能批量供应的口粮。
一个名叫阿香的小姑娘，端着一满筐刚出炉的济命饼，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城头。
夜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身子首打晃。
她看到守城的士卒们靠在墙垛边，疲惫地啃着那石头般的饼子，一个年轻士兵甚至被咯掉了一小块牙，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只是吐掉碎牙，继续用力咀嚼。
阿香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走到那群士卒面前，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诸位军爷，是阿香和姐妹们手笨，做的饼子太硬了……”她哽咽着，拿起一块饼，闭上眼，狠狠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