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恒州城头的守军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城下缓缓展开的,一幅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图。
五百名新的俘虏被驱赶至阵前,与昨日那些面黄肌瘦的丁壮不同,今日的俘虏大多是妇孺,她们是城中炊娘队的家属,是守城将士们日夜牵挂的妻母、姐妹与女儿。
史思明的耐心显然己经耗尽,他甚至懒得再用劝降的言语伪装,几座新搭的柴堆高高耸立,像怪兽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鲜活的生命。
一名传令官策马而出,声音嘶哑而尖利,刺破了晨间的宁静:“赵襦阳!你若再做缩头乌龟,你的兵吃的饭,便是你家的断头饭!午时之前,再不答话,便焚其家小,以祭我军亡魂!”
“焚其家小”西字如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城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士兵们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下方那些熟悉而无助的身影。
他们可以为这座城流尽最后一滴血,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付之一炬。
苏湄站在垛口后,风吹动着她鬓角的乱发。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惊恐哭泣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一个被反绑在柴堆最前方的中年妇人身上。
那是阿香的母亲,那个每日都会多留一个炊饼给她,笑起来眼角满是褶子的朴实女人。
此刻,妇人脸上血色尽失,嘴唇被布条紧紧勒住,但她的眼睛却没有看向绝望的柴堆,而是拼尽全力,望向高高的恒州城头。
她的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决绝的、近乎燃烧的嘱托。
苏湄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到了,那不是一个待宰的羔羊,而是一个母亲在用生命告诉城上的儿女们:不要退。
一股烈火从她心底窜起,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她猛然转身,快步走下城楼,动作快得像一团旋风。
守在一旁的陈砚舟只来得及看到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径首冲入临时安置伤兵和妇孺的坊区,找到了正在搓洗衣物的郑十七娘等人。
这些女子平日里不是纺纱织布,便是操持家务,此刻却个个面带忧色,眼含泪光。
“姐妹们!”苏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醉仙楼的地窖里,还存着三坛最好的蜜酒,那是赵将军原本打算在庆功宴上犒赏三军的。”
女人们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此时此刻,提酒何用?
苏湄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我们自去犒军。去犒劳那些把刀架在我们亲人脖子上的‘大爷’们!”
“犒军?”郑十七娘愣住了,她丢下手中的棒槌,站起身来,“城门紧闭,我们如何去送?”
苏湄的眼神锐利如刀,她指向东门的方向,那里是城防最薄弱之处,也是秽物排出之所。
“老井头跟我说过,东门下的尸水渠,有一条废弃多年的暗道。寻常时候淤塞不通,但它的出口,在十里之外的一处荒坡,正好能绕到敌营之后。”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那条尸水渠,阴暗、污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是城中人人避之不及的所在。
而从那里出去,深入数万敌军的腹地,无异于虎口送食。
然而,苏-湄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他们要烧我们的家,我们就先去断他们的水!他们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先送一份大礼给他们!”
当夜,月黑风高。
老井头,这位全城最熟悉地下脉络的老工匠,亲自带着几名得力的匠户,在腥臭的暗渠尽头,撬开了最后一块被泥石封死的石板。
赵襦阳没有多问一句,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准了。”随即,他调来玄甲营中最精锐的二十名死士,负责护送这段最危险的出城之路。
苏湄与郑十七娘,连同另外十二名自愿同行的女子,尽数换上了轻便的男装,外面套着一层薄薄的皮甲,长发高高束起,脸上抹着锅底灰。
她们不再是温婉的妇人,而是一柄柄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