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本该是闭门歇业、走亲访友的日子,恒州城却破天荒地开了市。
城门大开,不止是为了迎纳西方流民,更是赵襦阳投下的一颗问路石。
官府的告示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白纸黑字,醒目刺眼:“节前赐米三升,每户可领。”告示前,人头攒动,百姓们眼中混杂着惊疑、贪婪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前,也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粥棚。
老板娘苏湄亲自掌勺,她今日卸下了华服钗环,一身素雅的布裙,眉眼间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动人的光彩。
热气腾腾的米粥驱散了些许寒意,领粥的队伍排成了长龙。
每一个接过粥碗的人,都能感受到碗底那异样的凸起。
当他们喝完粥,一行细小的字迹便在碗底显现:“若战起,携家入西坊地窖,门贴红符。”纸条遇水即化,转瞬无痕,只在人心底留下一道深深的烙印。
与此同时,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缩在流民队伍的角落里,他正是改换了装束的薛七郎。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几张看似寻常的面孔。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像冰冷的铁屑,清晰地钻入那些细作的耳中:“明日午时,城南鼓楼三响,便是‘火种’启动之刻。”命令传达完毕,他便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在嘈杂的人流中。
夜色渐深,喧嚣褪去,恒州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
赵襦阳换上一身半旧的灰布棉袍,只带了裴玉筝一人,悄然走入寻常巷陌。
他要去亲眼看看,他治下的民心,究竟是薪柴,还是即将引火自焚的枯草。
西坊的陋巷里,污雪与泥水混杂,气味并不好闻。
一户没有门板的破屋里,透出一点豆大的光。
赵襦阳驻足,只见一个断了条腿的老卒,正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幼子,借着微弱的油灯,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
那课本并非蒙童所用的《三字经》,而是一本手抄的《贞观政要》。
“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老卒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
幼子仰着头,不解地问:“阿爹,节度使大人为何要发这本书?而不是让我们练刀?”
老卒枯瘦的手抚过儿子的头顶,浑浊的他望着门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听者倾诉:“节度使大人说,‘守土者,先守心’。范阳军是虎狼,可咱恒州人也不是绵羊。这书里教的,是为官的道理,也是做人的骨气。我儿若能长大,不求你封侯拜相,只愿你能堂堂正正,为恒州再当一卒。”
赵襦阳立在暗处,一动不动,胸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
裴玉筝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这位节度使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良久,赵襦阳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回到节度使府,他没有片刻歇息,径首走入书房。
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在灯下提笔疾书。
墨汁在纸上迅速晕开,化作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大字——《守城八策》。
而那开篇第一条,赫然便是:“民心如薪,可燎原,亦可自焚。抚之、恤之、敬之,则火为我用;欺之、压之、弃之,则火反噬其主。”
烛火摇曳,苏湄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门口,她手里提着一坛新开封的“雪中春”,酒香清冽。
“这么晚了,还在为军务烦心?”她将酒坛放在桌上,自顾自地斟了两杯。
赵襦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在那“八策”上。
苏湄轻声道:“城里己经有流言了,说你拒了安氏的婚事,是自寻死路,安禄山的大军不日便会踏平恒州。百姓们怕,可他们怕的不是打仗,是怕打了半天,最后还是被当官的卖了,没人护着他们。”
赵襦阳终于抬起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他始终不语。
苏湄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沉重的夜里,如昙花乍现。
“也罢,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吧。”
她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琵琶,信手拨弹,清越的乐声顿时流淌在寂静的府邸中。
她唱的是一曲《关山月》,“……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歌声苍凉,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又有一丝闺中人的牵挂。
当唱到那句“愿得此身长报国”时,她的声音陡然高亢,充满了不让须眉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