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校场的风比医馆更冷。
裴玉筝的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手中的叛军臂巾被攥得发皱,对面跪着的老兵后背绷得像张弓:"末将等跟薛统领反的不是使君,是这吃人的世道!"
"放肆!"裴玉筝的佩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老兵额角冒汗。
她眼角瞥见校场入口处的身影,刀又"咔"地入鞘——赵襦阳正抱着那袭玄色战袍,薛七郎举着木梯跟在身后。
"把旗杆升起来。"赵襦阳的声音传遍校场。
木梯架稳时,他踩着横档往上爬,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当衣襟内侧的小字被阳光照亮,他朗声道:"天宝十二载三月,王将军记范阳马厩增丁三百——张九叔!"
"在!"队列里站出个白胡子老兵,"末将当年管马厩,亲眼见范阳来的马夫多了三棚!"
"同年七月,兵屯窑场——李铁柱!"
"末将带过窑场的兵!"又一名老兵踉跄着出列,"那些窑根本不烧砖,全是铸箭镞的模子!"
声浪此起彼伏。
赵襦阳每念一句,就有一名老卒应和。
当他读到最后一行血书时,三百旧部的臂巾"噼啪"落地,像下了场铁雨。
"忠不以成败论,义必以真相明。"赵襦阳摸着旗杆上的刻痕——那是王忠嗣当年亲手凿的"杀胡"二字,"从今日起,恒州的兵,只认真相。"
暮色漫进校场时,沈十三的鼓声从西角楼传来。
老鼓手的背比前日更驼,怀里却抱着面残了半边的鼓。
鼓皮内侧夹着半页纸,墨迹被血浸透,隐约能辨:"若河北有变,可举义兵,然须得赵氏子弟为帅。"
赵襦阳的手指抚过"赵氏"二字,突然想起王忠嗣初见他时的眼神——那是在他刚穿越过来的第七日,老将军咳着血拉住他的手:"你生得像我故友家的小子。。。"
"将军早有托付。"沈十三的声音像破了的箫,"当年他战死,我割了鼓皮藏这半页令。
今日。。。该见天日了。"
当夜,节度府后堂的烛火亮到三更。
裴玉筝的佩刀搁在案上,陈砚舟翻着账册首搓手:"使君要立忠嗣遗策院?"
"韩老参军伤愈归院后,由他主持。"赵襦阳指着新刻的碑样,"旧将口述、军报底本、粮秣账册,都要刻进石头里。"他望向窗外,北校场的灯火连成一片,"我要让后世的兵知道,当年有个王忠嗣,有群没翻他衣襟的傻子,还有个想替他翻衣襟的赵襦阳。"
三日后的清晨,小满又往医馆送药。
他推开门时,正看见薛平远坐在窗前,断水刀的云纹刀鞘搁在膝头。
案上摊着张纸,墨迹未干:"天宝十二载十月十七夜,将军咳血三升,犹执笔至五更。。。"
"阿爸?"小满轻声唤。
薛平远抬头,眼角还挂着泪,却笑了:"去替我拿支新笔。"他摸着刀鞘上的云纹,"我要把王将军写过的,没写过的,全记下来。"
城外烽燧台上,赵襦阳望着北校场的方向。
晨雾里,忠嗣遗策院的牌匾正在上漆,"策"字的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道要刺破阴云的剑。
远处突然掠过只纸鸢,尾缀的红灯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像滴未落的血。
"韩老参军的伤该好了。"薛七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昨夜巡城时,听人说他在城南药铺抓了副续骨散。"
赵襦阳没回头。
他望着那盏红灯越飞越高,首到融入天际的阴云里。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笑了——有些真相,该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