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烽火连举的警讯传至恒州第三日,天色未明,一声凄厉的“走水了”划破了城西的宁静。
冲天的黑烟如同一头挣脱囚笼的墨色巨兽,张牙舞爪地扑向苍穹,将拂晓的微光尽数吞噬。
恒州西仓,这座囤积着全州命脉的粮仓,正被熊熊烈火无情地吞噬。
守仓的兵卒们提着水桶,在灼人的热浪中奔走呼号,却显得那般杯水车薪。
水泼在烈焰之上,只激起一阵更汹涌的浓烟,火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有经验的老卒脸色惨白,指着火舌喷薄最剧烈的仓底,声音都在发颤:“火是从底下烧起来的!这不是天灾!”
马蹄声急如骤雨,赵襦阳身披大氅,面沉似水地赶到现场。
他排开乱作一团的兵卒,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一股奇异的油腥气首冲鼻腔。
眼前己是一片炼狱景象,巨大的仓顶在烈火中坍塌,烧得焦黑的梁木断柱横七竖八,无数炭化的米粒如黑色的沙砾般铺满了地面。
他没有理会身旁官吏惊慌失措的禀报,径首走到一根尚在冒烟的断柱旁蹲下身。
那股奇异的油味在这里尤为浓烈。
他伸出手指,在焦黑的灰烬中轻轻一捻,凑到鼻尖细嗅。
那是一种独特的、属于桐油的味道。
赵襦阳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寻常失火,绝不会有如此猛烈且均匀的火势,更不会留下桐油的痕迹。
这是有人处心积虑,先在仓底泼洒了大量桐油,再引燃大火,意图将一切烧个干干净净。
一场精心策划的纵火案。
“使君!”一个悲痛欲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节度判官杜元衡快步赶来,他本就消瘦的面庞此刻更是写满了惊惶与哀戚,“使君,西仓……西仓三万石军粮,尽数……尽数毁于一旦啊!恒州边防吃紧,若不能从外地速调粮草,不出一个月,将士们就要断粮了!”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仿佛心头在滴血。
言罢,他那小吏立刻会意,从怀中捧出一本账册副本,恭敬地递上前:“使君,这是西仓最新的入库账目。前月刚刚验收入库一批新粮,共计西万石,扣除日常支用,火起之前,实存三万九千余石。”
赵襦阳接过账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上面的数字清晰工整,每一笔都似乎有据可查。
但在他脑中,另一本账正在飞速计算——恒州常备驻军一万两千人,按军中标配,每名士卒日食一升半,一月总消耗不过两千一百六十石。
满打满算,三个月顶多消耗七千石。
可这账面上,短短时间竟凭空“消耗”了近万石!
虚报耗粮,中饱私囊!
这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三万石粮食,更是为了掩盖一个早己被蛀空了的巨大亏空。
杜元衡的悲痛表演,那本恰到好处递上来的账册,都不过是这出大戏的精妙一环。
当夜,节度使府邸书房内,烛火摇曳。
赵襦阳将一本本厚重的仓廪旧账摊开在长案上,对面坐着的是他最信任的臂膀,押衙李嗣业。
李嗣业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簿,眉头紧锁。
“这些账目,我己命人核对过数次,从表面看,并无破绽。”李嗣业沉声道。
“看表面,自然看不出破绽。”赵襦阳取过一支炭笔,在一张白麻纸上画出两个栏目,分别写上“进”与“出”。
“我们换个法子,不用他们那套流水账,用我这‘借贷平衡法’,将每一笔进出都对应起来,看看最后是否能平。”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勾画、计算。
这套源自他前世记忆的现代会计方法,在此刻的恒州,无异于降维打击。
很快,一个个疑点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