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州衙深处,赵襦阳正在进行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召见了一位年迈的妇人,她是老周的妻子,而老周,曾是开元名将、前朔方节度使王忠嗣最忠心的仆人。
王忠嗣当年因首言上谏、提醒玄宗提防安禄山而遭罢官斥责,最终忧愤而死。
妇人颤巍巍地从贴身的夹袄中,取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
信纸早己泛黄,但字迹依然刚劲有力。
这是王忠嗣临终前留下的遗书,他托付给老周,并嘱咐道:“吾以忠言获罪,此心天日可鉴。今上被奸人蒙蔽,若后世有忠良之士能继我之志,愿以此书为证,揭穿国贼之面目!”
赵襦阳展开遗书,目光如炬。
信中详尽地记录了安禄山在范阳任上,如何谎报军功、冒领军饷,私下将朝廷拨付的军费用于扩充他个人的“曳落河”骑兵,其数量远超朝廷编制。
更令人心惊的是,信中甚至明确指出了几个地点,包括“范阳城北十里之遥的黑山窑场,夜间常有冲天火光,黑烟高达十丈,乃是私自冶炼生铁,方圆五里官府禁绝任何人窥探”。
这不仅仅是一封遗书,这是一柄足以刺穿安禄山伪装的利刃。
赵襦阳亲自焚香,对着信函郑重三拜,既是拜这位含冤而死的名将,也是拜他留下的这份匡扶社稷的希望。
他命人将遗书誊抄三份,一份用蜡封好,藏于州衙地窖的最深处;一份交由苏湄,通过她的秘密渠道,转交给当年京中禁军统领陈元礼的旧部;而最后一份,也是誊抄得最潦草的一份,则被他随意地压在书案的镇纸之下,静候那位“天使”的到来。
五日后,李承绩使君的车驾,在一队精悍禁军的护卫下,终于出现在了恒州城外的驿亭。
只见恒州城门大开,不见一兵一卒戒备森严,只有赵襦阳率领着满城文武属官,皆身着白衣素袍,立于十里长亭之外。
待车驾临近,赵襦阳手持节度使的符节,竟首挺挺地双膝下跪,朗声道:“臣赵襦阳,待罪之身,恭迎天宪!”
李承绩坐在车中,透过纱帘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久在御史台,见惯了地方藩镇的骄横跋扈,何曾见过如此景象?
他目光扫过,只见赵襦阳身后,道路两旁的田地里,有农夫正扶着犁铧慢悠悠地耕作,沟渠边甚至有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一派安详的田园风光,竟无一兵持械守卫。
他心中疑窦丛生,低声问向身边的随从:“密报中所称,赵襦阳于恒州私蓄精兵八千,可有实据?”
那随从亦是满脸困惑,只能摇头道:“此地景象,与报中所述,判若云泥。”
当夜,李承绩下榻于驿馆。
他推开窗,城中灯火疏朗,远不如长安那般璀璨,却透着一股宁静祥和。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时,一阵晚风拂过,将几句稚嫩的童谣送入耳中:
“铁马未动粮先慌,将军闭门心发慌。赵公筑堰养牛羊,我家有粮心不慌……”
歌声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李承绩眉头紧锁,豁然披衣起身,立于窗前。
这歌谣编得通俗,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它在暗指有人穷兵黩武,而赵襦阳却在安境富民。
这恒州城,处处透着诡异。
它不像一座叛将盘踞的巢穴,反而像一个刻意营造给外人看的乱世桃源。
李承绩深知,这场戏做得越是天衣无缝,藏在幕后的真相就越是骇人。
他缓缓踱步回到案前,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表面的文章做得再好,也终究是虚的,真正的虚实,必须从最根本的地方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