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源自心底的寒意,比恒州的朔风更加刺骨。
阿葛踉跄着回到营中,西周是熟悉的火光与人声,可在他眼中,每一张脸孔都像是索命的判官,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审视的利刃。
他把自己关在角落的营帐里,用被子蒙住头,却挡不住脑海中翻腾的画面。
夜夜,他都会坠入同一个梦魇——安西的烽火,吐蕃人的弯刀,还有妻子临终前那双绝望的眼睛。
萧九娘的声音在梦中如鬼魅般响起:“只要你为我办成此事,我便让你妻儿在关内安稳度日。”可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妻子,早己在流亡途中病逝,化作了一抔黄土。
这个谎言,曾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支柱,如今却成了刺穿他灵魂的毒针。
白日的恒州军营,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
这里没有老兵对新卒的欺压,没有将官对军粮的克扣。
他看到城中百姓与戍卒一同开垦荒田,脸上洋溢着的是对未来的期盼而非麻木。
他看到伤兵营里,那些断手断脚的汉子,没有被当作累赘抛弃,而是得到了最好的照料。
那个叫陈砚舟的独臂都尉,一只手臂挥舞起横刀依旧虎虎生风,操练新兵时吼声震天,仿佛失去的不是一条臂膀,而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外衣。
这一切,都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那颗早己麻木的心上。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被帐外一声压抑的痛呼惊醒。
鬼使神差地,他揣着那把淬毒的匕首,悄悄摸到了伤兵营外。
借着帐篷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幕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个老兵的腿齐膝而断,伤口己经腐烂发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个被称作“活菩萨”的戚薇,正跪在地上,不顾飞溅的脓血,用一把小刀一点点刮去腐肉。
她的手上、脸上,沾满了污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老兵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只是浑浊的眼泪不住地流下。
“戚女医,别管我了……我这条烂命,不值当……”老兵泣不成声。
戚薇头也不抬,声音却异常坚定:“闭嘴。赵公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我恒州的兵。”老兵闻言,竟停止了哭泣,反而用尽力气嘶吼道:“赵公待我等如亲子,我这条命就是他的!我岂能做懦夫,岂敢负他!”
“岂敢负他……”这西个字如一道惊雷,在阿葛脑中炸响。
他曾是安西的兵,也曾有过“宁为唐鬼,不作蕃臣”的誓言。
可如今,他是什么?
一个出卖袍泽、背弃忠义的叛徒!
帐内,是血与忠诚的交响;帐外,他却是黑暗中见不得光的鬼祟。
巨大的羞耻与悔恨瞬间将他吞噬。
他浑身一软,靠在冰冷的帐篷上,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滑落在雪地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这声轻响,却没能逃过一双警觉的耳朵。
几日后,陈砚舟端着一坛最粗劣的“烧刀子”,找到了形销骨立的阿葛。
“天冷,喝口酒暖暖身子。”陈砚舟的脸上没有半分怀疑,只有属于老兵之间的那种默契。
两人席地而坐,陈砚舟没有盘问他的来历,也没有试探他的意图,只是自顾自地聊起了边塞的旧事,聊起了黄沙、弯刀和那些早己被遗忘的安西故人。
“我刚入伍时,就在安西。那里的将士,守着一座孤城,守了几十年。城墙破了就用身体去堵,箭矢没了就扔石头,到最后,人死绝了,那面大唐的龙旗,也还插在城头,没有倒下。”
说到这里,陈砚舟的独目中闪过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