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恒州西市人声鼎沸,午后的燥热混杂着汗臭与廉价墨香,熏得人头昏脑涨。
戚薇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背着个半旧的药箱,扮作走方郎中,不动声色地挤入人群。
她身形瘦小,在拥挤的市集中并不起眼,很快便来到了“文渊讲舍”外。
讲舍内早己座无虚席,连窗外都趴满了踮脚张望的士子。
高台之上,一名青衫儒士正慷慨陈词,他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声音竟盖过了周遭的喧嚣,如洪钟大吕,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诸君不见乎?朝廷赋重如山,蝗灾不赈,而那国贼杨国忠犹在骊山大兴土木,为贵妃修华清宫!此非亡国之兆乎?李唐气数己尽,唯我范阳安公,坐拥三镇雄兵,爱民如子,仁义待士,实乃天命所归!”
“安公仁义!”台下立刻有人振臂高呼,应者云集,气氛狂热。
戚薇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将高尚的每一句煽动之语都牢牢刻在心底。
她注意到,人群中有几名身材壮硕、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汉子,正不时地引导着口号,并将一卷卷打磨光滑的竹简塞到那些情绪激动的士子手中。
他们动作熟练,显然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
戚薇压低了斗笠,缓缓退向讲舍一角的阴凉处。
那里躺着一名中暑倒地的老者,家属正焦急地呼喊。
这正是她最好的掩护。
她快步上前,放下药箱,熟练地打开,取出银针。
“莫慌,让一让,我是郎中。”她声音沙哑而沉稳,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在为老者施针的间隙,一名分发竹简的壮汉恰好经过。
戚薇趁着从药箱取纱布的动作,指尖如电,轻巧地勾过一枚竹简,顺势滑入宽大的袖袍之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人察觉。
她一边低声嘱咐病人家属注意事项,一边竖起耳朵,将周遭的议论尽收耳底。
“听闻安公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是啊,不像咱们这儿,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兵比贼匪还狠。”
“若安公真能带来仁政,改换门庭,又有何不可?”
民心之汹涌,远超预想。
戚薇心头一沉,待老者悠悠转醒,她便收起药箱,混入散场的人流,悄然离去。
节度使府,书房内。
戚薇将袖中的竹简与凭记忆默写下的讲学笔记一并呈上。
赵襦阳接过,首先展开那份笔记,目光锐利如鹰。
当他看到“李唐气数己尽,安公天命所归”等字眼时,指节微微发白。
再看那竹简,通体打磨,字迹是用烙印烫上去的,工整清晰。
其内容引经据典,竟是巧妙地曲解《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学说,将其歪曲为“天子无道,天命可易”,极具蛊惑力。
“雕虫小技,却能杀人于无形。”赵襦阳冷哼一声,手指在光滑的竹简背面轻轻,忽然,他动作一顿,目中精光一闪。
那看似平滑的表面,竟有一处极细微的凹陷。
他取过桌案上的湿布,在那处轻轻一拭。
随着水汽浸润,五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烙印小字缓缓显现——“范阳学馆制”。
“范阳学馆……安禄山豢养的笔杆子。”赵襦阳眼中杀意毕现,“这不是什么民间议论,这是来自范阳的文战檄文!”
他当即唤来裴玉筝:“玉筝,你带玄甲营十名好手,换上便衣,即刻去查访这些分发竹简的壮汉。记住,只跟踪,不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印版在哪!”
夜色如墨,裴玉筝带人悄然出发。
凭借戚薇提供的体貌特征,他们很快在一家酒肆中锁定了目标。
跟踪了整整一夜,最终,线索指向了城北一处早己废弃的荒僻书院。
翻墙而入,院内竟灯火通明,数名工匠正在连夜赶工,三具巨大的印版立在屋中,旁边堆满了尚未分发的竹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墨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