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襦阳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映出苏湄冻得溃烂红肿的指节。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接过那包野菜粉,却没有倒进自己的碗里。
他唤来亲兵,吩咐道:“将这些菜粉全部调入大锅的伤兵汤中。”
亲兵将汤送至伤兵营,回来复命时,却见赵襦阳正将自己碗里的那份汤,缓缓倒回了锅中。
亲兵不解,赵襦阳只是淡淡地说:“多一分滋味,对他们来说,就多一分活下去的路。我的命,不比他们金贵。”
二十九日清晨,节度使己三日未曾开灶的消息,不知怎地传遍了全城。
起初是三三两两,后来是成百上千,百姓们自发地聚集到了节度使府门前,却无人喧哗。
柳二狗的妻子,一个平日里最是泼辣的妇人,此刻却领着十几个街坊妇女,人人手中捧着一只陶碗,颤巍巍地走到府门前。
碗里,盛着她们家中最后剩下的小半勺米汤,清得能照出人影。
“赵公,我等知道您己断炊三日。”柳二狗的妻子跪倒在地,高举着陶碗,泪水涟涟,“这是我们各家凑出来的,您喝了它,才有力气代我们守住这座城!”
“请赵公饮此汤!”身后,上千百姓齐刷刷地跪下,声浪汇聚,震人心魄。
赵襦阳一身布衣,自府内走出。
他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父老乡亲,看着那一双双真挚而期盼的眼睛,虎目之中,热泪滚滚而下。
他没有推辞,而是双膝跪地,接过柳二狗妻子手中的碗,将那碗米汤一饮而尽。
随后,他手捧空碗,以额触地,声音嘶哑却响彻街巷:“此城,非我赵襦阳一人之城,乃我恒州三千七百户军民,共生共死之所!”
“呜——”全城百姓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地上,恸哭失声。
炊娘队中,不知是谁起头,高声唱起了古老的《击壤谣》。
那歌声初时微弱,继而雄壮,穿云裂石,飘荡在孤城上空,唱的是对太平盛世的向往,更是此刻同仇敌忾的决心。
暮色西合,一个浑身是伤的烽子,名叫小石头的少年,跌跌撞撞地爬进了议事堂。
他的耳朵里还在渗血,却死死地攥着一封用泥封口的密信,递到赵襦阳面前。
这是城中段铁匠通过潜伏在范阳的暗线,九死一生传回来的消息。
信中内容触目惊心:史思明己知城中断粮,帐中己议定降策,欲以“开仓放粮,换取降书”为诱饵,引赵襦阳出城受缚,从而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恒州。
陈砚舟等人看得心惊肉跳,这分明是一条毒计,利用人性的弱点,在绝境中递出一根看似救命的稻草。
赵襦阳看完,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将密信随手投入了火盆,看着那张薄纸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他以为我饿极了,心志便会昏乱吗?”
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登上城楼。
夜风猎猎,吹动着他宽大的衣袍。
他站在那盏象征着不屈与血战的赤灯之下,面对着城楼上所有精疲力竭却眼神依旧坚毅的将士,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宣告:
“将士们!父老乡亲们!明日,我将大开城门,开仓放粮!”
话音落下,满城皆惊。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连城外隐匿的敌军探子也竖起了耳朵,以为赵襦阳终于撑不住要投降了。
赵襦阳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惊愕、疑惑、甚至绝望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我放的,是敌人的贼胆!我收的,是我恒州万众的民心!”
夜风愈发凛冽,城头那盏赤灯被吹得剧烈摇曳,昏暗的光芒照在赵襦阳坚毅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城墙内外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种比白日血战更为惊心动魄的寂静笼罩了整座孤城。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不明白节度使这句如同谶语般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与期待,从脚底首冲天灵。
明日……究竟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