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藏着恒州命运的血书,终于辗转送到了赵襦阳手中。
城西,破庙。
赵襦阳亲率三百轻骑在此驻扎,不攻不退,如同一颗钉子,牢牢楔在叛军的侧翼。
烛火下,他展开那块肮脏的鞋底,默默读着上面的血字,许久无言。
最后,他发出一声冷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悲叹:“他以为安禄山能救河北?真是天真。他却不知,豺狼只啖忠骨,从不与羊为谋。”
他将血书收好,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他再次唤来薛七郎:“去,放出风声。就说三日之后拂晓,我将在北校场公祭老帅,并当众宣读他真正的临终遗命。”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尤其是被薛平远裹挟的那些旧部将士,更是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老帅的遗命?”“不是说病死的吗?”“那‘清君侧’又是怎么回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恐慌与不安的浇灌下疯狂生长。
沈十三,曾经是鼓楼上最老的兵,如今却成了叛军的一名传令者。
第二日深夜,他独自一人登上空无一人的鼓楼。
风雪从西面八方灌进来,吹得楼顶的旗帜猎猎作响。
他抚摸着那面冰冷而熟悉的旧鼓,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王忠嗣在阵前的训话:“我王忠嗣的兵,可以死,但宁死不背主!可以饿,但宁饥不劫民!”
沈十三的眼眶红了。
他默默地从架子上取下那对沉重的鼓槌,握在手中。
按照薛平远的命令,明日拂晓,他要再次敲响“三击鼓”,作为全军集结、准备应对赵襦阳的最后通牒。
可他犹豫了,手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
最终,他悄然将预备敲响的“三击鼓”鼓谱,在心中改成了“两长一短”——那是当年老帅定下的、只有核心旧部才懂的紧急集结暗号。
但他没有传令,只是将鼓槌,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第三日,拂晓。
天色冥蒙,大雪初歇。
北校场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
赵襦阳一袭白袍,立于临时搭建的简陋祭台之上,身后只站着同样素衣的裴玉筝和陈砚舟。
他看着台下空无一人的雪地,神色平静。
时候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用尽全身力气,高声诵读,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向远方节度府的方向:
“恒州节度使王忠嗣临终遗命:吾一生戎马,为国尽忠。然谏防禄山,反遭贬斥;忠于社稷,竟死于药!吾死,非天命也!若后人有继我志者,当知——忠不可弃,信不可毁!”
声落,西野俱寂。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白色的幕墙。
风声之中,节度府的方向,忽然有鼓声应和而起。
咚——咚——嗒。
不是决绝赴死的三击鼓,而是两长一短!
赵襦阳缓缓闭上眼睛,风雪拂过他的脸颊,冰冷刺骨,他却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低声喃喃,仿佛在对天上的英灵说话:“信,还没断。”
远处,节度府高高的府墙之上,薛平远一身重甲,独立风中。
他手中那面代表着进攻与决裂的令旗,本该在鼓声响起时挥落,此刻却悬在了半空,迟迟未动。
旗未落,令己破。
风雪停歇的恒州城,并未迎来真正的安宁。
北校场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告和那阵变了调的鼓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波澜正一圈圈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