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策院的刻刀终于在寅时三刻收了锋。
老周用粗布擦去最后一方青石板上的石粉,三卷《河北防胡录》的封皮在烛火下泛着沉郁的墨色,最上面那卷还沾着他指腹的薄茧印子——这是他熬了七夜,照着赵使君逐字校订的稿本刻出来的。
"使君。"值夜的亲兵掀帘进来时,赵襦阳正伏在案头核对最后一份账册影本。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抬头便见老周抱着木匣站在廊下,雪花落在匣盖上,像给"忠魂不灭,薪火相传"八个字盖了层素纱。
木匣打开的瞬间,松烟墨的清香混着新刻石板的微涩漫出来。
赵襦阳的指尖轻轻抚过王忠嗣的手迹,当年那位"权倾西镇"的大将军在药方上批注的"此药服三剂必攻心"的字迹,此刻在他掌心烫得发疼。"老周,"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你加的那行小字,刻进第二卷卷尾了?"
老周佝偻的背微微一震。
他原以为赵使君没注意到自己偷偷刻的"天宝十二载冬,赵使君立此策,欲为盛唐留一脉真骨",此刻却见对方眼里浮起层薄雾:"刻得好。"赵襦阳将木匣合拢,"有些事,史书不写,我们就刻进石头里;石头会碎,就传给子孙。"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满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冲进来,发梢沾着雪,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馍——这是他跟着薛七郎蹲守细作时带的干粮。"使君!"少年冻得通红的鼻尖上挂着水珠,"薛七郎说流民队后日寅时过滹沱河,我扮作逃荒的小子混进去,绝对没人认得出!"
赵襦阳从袖中摸出枚铜符。
铜符边缘磨得发亮,刻着"朔方军"三个字——这是他托人从长安故旧处求来的,郭子仪当年在朔方任节度使时的随身信物。"到了洛阳,找城南大车店的刘掌柜。"他将铜符塞进小满掌心,"他会带你们见陈元礼旧部。
若遇兵荒马乱。。。。。。"
"我知道!"小满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阿爸临终前说,是您替他挡了杨国忠的暗箭。
我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了。"他仰起脸时,眼角挂着冰碴子,"等我把这匣子送到洛阳,就替阿爸还您一个清白。"
赵襦阳伸手要扶,却被少年固执地避开。
他望着小满腰间鼓起的布包——三卷《河北防胡录》就藏在那里,用浸了桐油的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喉结动了动:"路上别贪嘴买糖人。"
"知道!"小满抹了把脸,转身跑出去时差点撞翻烛台,火苗窜起来又熄灭,在墙上投下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极了当年在街头讨饭的自己。
"使君,"薛七郎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带着股子狡黠的笑,"那只信鸽我给您留着呢,毛都没拔一根。"
赵襦阳步出遗策院时,正见薛七郎蹲在柴房门口,手里攥着只灰扑扑的鸽子。
这小子不知从哪弄来身破落户的打扮,左脸还抹了块黑灰,活脱脱个在酒肆里混饭吃的帮闲。"范阳细作在醉仙楼喝酒,说漏了嘴要给鸽子喂药。"他挤了挤右眼,"我就着他们的酒里多撒了把蒙汗药,这不,连鸽带信全截下了。"
鸽子腿上的蜡丸在赵襦阳手里裂开,里面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赵阳将献遗策于朝"。
他盯着那字迹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好个赵阳,连名字都写错,可见是仓促写的。"转身对亲兵道:"拿笔墨来。"
薛七郎凑过去看,见赵襦阳提笔写道:"遗策己毁,赵阳自保不暇。"墨迹未干,他便将纸条重新裹进蜡丸,塞进鸽子喉咙。"放了吧。"他拍拍鸽子背,"让它给安禄山报个信——我赵襦阳,偏要他信这假话。"
雪越下越大。
裴玉筝的玄甲营裹着白毡斗篷从北城门回来时,活像一群移动的雪堆。
她摘下斗笠,发梢的冰碴子簌簌落进甲缝,手里还提着柄带血的铁箭:"逮了个范阳斥候,审出他们盯着铁坊造箭。"她将铁箭往赵襦阳面前一递,箭头还沾着半片碎布,"我让那小子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