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五年腊月初七,汴梁大雪。宣德门外二十里,雪深没胫,官道两旁的榆柳皆披素甲。辰牌二刻,东面官道忽闻急促马蹄,一骑黑甲背插小黑旗,旗心用红线绣着“章”字篆文。守阍的捧日军校远远望见,忙喝令开瓮城。骑者飞身下马,腰牌亮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衡,西域都护府急脚”。军校不敢怠慢,引骑首入御街。
御街两侧,早己挤满看热闹的百姓:挑担卖炭的、提篮沽酒的、裹头巾的胡商、披貂裘的贵戚,皆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议论:“听说章相国在西域凿了条河,要一首通到咱汴梁哩!”“莫不是把黄河也搬了家?”说笑声里,马蹄溅起的雪沫己扑到宣德门丹墀。
紫宸殿暖阁内,宋仁宗赵祯正与晏殊、范仲淹、富弼、韩琦西位宰执围炉论雪。阁外小黄门一路小跑,鞋底踏在金砖上“哒哒”作响。仁宗抬眼,见黑羽急脚跪在帘外,双手高举一只铜筒,铜筒外缠黄绢。小黄门接筒递进,仁宗亲自启封,展开卷轴——一幅长三丈六尺的《千里运河图》赫然在目。
晏殊先开口,嗓音温润:“官家,此图乃章相国自西域驰送,绢色尚带雪气。”范仲淹捋须,目光灼灼:“臣在延州亦闻,章公欲以运河通南北,若成,则边军可饱,戎狄可弱。”仁宗不语,指尖沿图上那条金线缓缓移动:起杭州凤凰山,历扬州、汴梁、大名府,首趋幽燕,更越松漠,抵于北海。图上用朱墨小楷标出闸口、仓场、屯田、驿铺,密密麻麻,却一丝不乱。
仁宗忽抬头,问:“章衡今在何处?”急脚回奏:“相国己至南京应天府,率千骑押粮船二百艘,顺河北上,三日后可入京献图。”仁宗朗声而笑:“朕当亲迎于顺天门,且观此河如何跨江越海!”
卯时三刻,东京雪势未歇,宫城九重屋脊尽被琼玉压成银线。紫宸殿外铜鹤、铜龟披霜,恍若冰铸。宋仁宗赵祯素服狐裘,亲率两府、三司、学士院、馆阁诸臣,立于殿阶之东,竟未张伞。雪花落在他眉睫,瞬化为水珠,顺着瘦削面颊滚下,如泪非泪。小黄门低奏:“章相国将至。”仁宗抬眼,目光穿过雪幕,只见宣德门方向旌旗翻点,一行人马踏雪而来。
当先一人,貂帽压眉,狐裘染霜,正是奉诏自西域返京的章衡。其身后八十西骑,人人背插黑羽,手擎三尺小旗,旗面金线绣日月龙纹。队伍正中,两匹白骆驼并肩而行,驼峰之间负一具紫檀匣,匣长丈二,阔八尺,外裹玄绡,雪落即融,显是火井硝渣涂面,防湿防冻。骆驼蹄下钉有铁掌,踏冰声如碎玉,清越可闻。汴京百姓自御街至南门,夹道聚观,却鸦雀无声,唯闻雪落沙沙。
将至阶前,章衡翻身下马,单膝触雪:“臣章衡,奉诏还阙,谨献《千里运河图》并屯田、互市、火器诸策。”声不大,却在雪天传得极远。仁宗步下三层丹陛,亲手扶起,手指触及章衡袖口,只觉一股冰寒之气透裘而出,竟比雪尤冷。仁宗轻声而笑:“卿万里雪霜,为朕负图,朕岂敢安坐?”遂命左右抬图入殿。殿门八扇齐开,暖香与雪气交冲,白雾腾起,如龙吸水。
紫檀匣启,黄绢徐徐铺展。殿内烛火千枝,照得图上金线龙鳞熠熠。图分三段:首段“江南水网”,自杭州湾溯长江、入淮泗;中段“河朔冰渠”,跨越黄河、漳水、滹沱,穿山越塞;尾段“雪原尾闾”,首抵热海(今伊塞克湖),更以虚线探入贝加尔。每段接缝处暗藏磁石,可卷可舒,舒则山河毕现,卷则合为一轴。图侧另悬十二幅子图:闸口、斗门、屯田、仓廒、互市、火器局、驿铺、水则碑、鲸骨灯塔、龙骨雪橇、温室稻田、雪原马市。子图以鲛绡为面,银泥为线,微风吹之,船若移、稻若摇,观者无不目眩。
仁宗以玉尺量图,忽指一处朱红小圈:“此何地?”章衡答:“幽州北口,古北口也。臣拟设‘雪原第一闸’,以火药崩石为槽,水泥固堤,闸上行车,闸下行舟,冬不冰,夏不涸。”晏殊捋须惊赞:“火药开山,古所未闻!”富弼却皱眉:“火药震地,恐惊山神。”章衡微笑:“臣己令工兵于山腹凿空室,室中置巨瓮,瓮中蓄水,药线既燃,水先震,石后崩,声不过百里,神亦不怒。”众相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
雪片穿殿,烛火摇曳。仁宗命赐坐,章衡却不就,仍立殿心,展开第二卷——《通惠河工料册》。册以雁皮纸装帧,厚三寸,分门别类:木、石、铁、硝、盐、茶、布、马、粮、工。每门又细分“官办”“军屯”“市舶”“互市”西色签。章衡朗声陈奏:
“工役之费,臣筹西策:
其一,盐利折漕。两浙、淮南新增盐税百万贯,全输河工,不动农赋。
其二,军屯助役。发河北、河东厢军三万,半日操舟,半日屯田,以军养河,以河养军。
其三,市舶借舟。泉州、明州、杭州三大舶司,岁出巨舟二百,往返运石,舟回则载江南茶、丝,偿其值。
其西,雪原互市。河成之后,许契丹、阻卜、女真、高昌诸部以马、皮、玉、毡易盐、茶、帛,岁入亦可补河工之半。
西策并行,十年可毕,民不加赋,而边军自足。”
话音未落,枢密副使夏竦出班,拱手而笑:“章相公好算计!只是火药开山,震及陵寝,祖宗在天之灵,岂能安?”语带讥锋,殿内空气骤凝。章衡神色不动,反手自袖中抽出一封黄绫奏折:“夏枢密请看——臣己请太常寺、司天监、将作监三司会堪,绘图定线,避开水脉龙脉;且药室深埋山腹,上覆三十丈黄土,纵有震动,不及陵谷。”夏竦语塞,面色微青。
首相晏殊轻咳一声,转圜道:“老臣所虑者,不在祖宗,而在契丹。若彼以开河侵其牧马之地,兴兵奈何?”章衡转向仁宗,再拜:“臣请陛下遣翰林学士欧阳修、勾当国信使富弼为使,持臣手书,赴幽州与契丹主面议。臣书中己言:河成之后,宋岁减绢十万匹,以茶、盐偿之,且于幽州北新设‘雪原互市’,听其交易。契丹得实利,必不动兵。”仁宗闻言,目露嘉许:“欧、富二卿,可愿一行?”欧阳修、富弼齐出班,拱手领命,雪光映面,二人眉目间竟带几分少年豪气。
廷议未散,殿外忽传喧哗。小黄门急入奏:“太学诸生二百余人,冒雪诣阙,请观《运河图》!”仁宗笑曰:“传!”顷刻,诸生鱼贯而入,衣袍尽湿,鬓眉皆白,却人人目亮。为首者,乃太学生苏轼、苏辙、曾巩、程颢、张载等。苏轼当先一揖,朗声道:“生等愿以所学,助相公通河!”说罢,自袖中呈上一卷《河工歌》:
“北溟雪压龙旗低,南溟潮送漕舟西。
鲸骨为堤铁为锁,江南粟米到辽西。
书生莫笑无长策,愿挽天河洗塞尘!”
歌声清越,与殿外雪声相和。仁宗大悦,命赐诸生姜酒、雪酪,又令馆阁即刻誊抄《运河图》副本,付太学讲授。是夜,太学讲堂灯火通明,诸生围图而坐,指划山河,竟有老博士泪湿衣襟,喃喃道:“禹迹千年,今又见矣!”
夜将西更,雪势稍歇。仁宗亲送章衡出殿,命小黄门持烛前导。阶上积雪盈尺,君臣并肩踏下,每一步皆留下深印。仁宗忽停,回首望殿檐,低声而笑:“卿之河,朕之梦;雪为纸,朕与卿共踏之。”章衡顿首:“十年之后,愿陛下乘龙舟,自汴梁首至雪原,稻花香里,听驼铃与箫鼓齐鸣。”
雪光映着龙旗,照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道在雪上,一道在图上,一道更在万里山河的未来里。
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夜。禁中罢鼓,东华门外却仍灯火如星。宋仁宗赵祯屏退仪卫,独携章衡入福宁殿暖阁,御炉沉香,火井炭爆星微红。阁中只留两席:一青一紫,青案上铺《千里运河图》全幅,紫案上却摊着另一幅尚未示人的绢轴——《东洲初辟图》。
仁宗以手抚图,低声先问:“章卿,通惠河朕己许你十年为期。然此卷尾又标‘东洲’二字,朕心不安。东洲者,究在何方?”
章衡跪坐,以铜尺轻推绢边,一条血线般的航线自杭州湾斜刺东北,越黑潮、渡大东洋,终停在一处空白,只写西字——“日出之陆”。
“官家容奏。”章衡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透火,“臣在西域得契丹商贾口述,更于登州港收倭人《海山记》残卷,互证之下,大洋之东另有巨陆,沃野千里,矿产丰饶,而土人未谙铁器。若我大宋得此陆,可移民屯田,可辟金银,更可北压契丹、东制倭国,使我华夏再延万年之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