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乃兵凶战危之地，您千金之躯，何必亲涉险境？”
萧妙芷并未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陈庆之清瘦的面庞，眼下的青黑，干裂的嘴唇。
等视线落在对方沾满泥泞、边缘磨损得几乎透光的旧袍上，袖口处甚至能看到反复缝补的痕迹。
刹那间，建康城里的景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有瓦市勾栏间不绝于耳的靡靡之音，有临贺王府中通宵达旦、酒池肉林的奢靡宴饮，还有那些朱紫公卿谈论“长江天堑”时漫不经心的醉态……
一股混杂着悲愤、酸楚与难以言喻心疼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温热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滚过她白皙的面颊。
“我以为……”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以为子云将军此处，纵使艰难，总该是兵精粮足，将士们能得温饱才是，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胸间不吐不快的块垒：
“将军可知，此刻的建康，依旧是丝竹未歇，酒宴正酣！那些高坐堂上之人，醉生梦死，只道凭着这长江天堑便可高枕无忧！可将军……将军您……”
她又猛地吸了一口气，肩头微颤，努力平复着颤抖的嗓音。
当她再次抬起眼帘，目光已如被泪水洗过的星辰，灼灼地、毫不退缩地迎上陈庆之复杂的注视。
“如今的庙堂之上，早已听不到半句忠言！也无人愿意知晓，前线的将士究竟在为何而战，又是如何浴血坚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坚定，清晰地传入周围悄然驻足的士兵耳中：
“所以，妙芷必须来！我要亲眼看着这江防是如何一寸寸筑起，我要亲口告诉那些沉溺于繁华梦中的糊涂人，更要告诉天下苍生，究竟是哪些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扛起了这江南的半壁江山！”
话音落下，萧妙芷不待陈庆之回应，倏然转身，手臂一扬，素白的手指稳稳指向垒墙下那几辆刚刚停稳、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骡车。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所指的方向，随她而来的几名忠心仆役，在士兵们惊诧的注视下，齐声应和，用力扯开了那些油布。
“哗啦……”
油布落地的声响中，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些物资上。
没有想象中耀眼的金银绸缎，映入眼帘的是一捆捆码放整齐的崭新刀枪，枪尖锋芒毕露，刀刃寒光凛凛；是一袋袋堆叠如山的粮食，麻袋鼓胀，散发着谷物的踏实气息；是一坛坛密封严实的伤药，泥封紧实，透出苦涩却令人心安的药香；甚至还有数架制作精良的强弩，结构复杂，弩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透着沙场独有的杀伐之气。
都是如今采石矶得用之物。
萧妙芷转过身，重新面向陈庆之，也面向其余望过来的将士。
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身影在庞大的垒墙与军备映衬下显得格外纤细，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将士们！”
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这些，不是朝廷的恩赏，没有经过层层盘剥，是我萧妙芷，变卖了所有钗环首饰，清空了个人私库，所能筹集到的一切！”
她微微停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尘土与伤痕的面孔：
“我知道，这些东西于整个战局而言，或许只是杯水车薪。”她的语调转而深沉：
“但我要让诸位知道，建康城里，并非人人都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更非人人都失了心肝，只顾醉生梦死！”
她向前迈出一步，眼神灼灼：
“你们在这里流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有人看得见！你们在这里熬过的每一个寒夜，忍下的每一处伤痛，都有人……铭刻在心，永志不忘！”
说完，她重新走回陈庆之面前，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将军方才说我不该来，但我并不这么觉得，我是大梁的公主，理应与社稷共存亡。”
她声音轻了几分：
“我更是子云将军的同袍，昔日在江北多蒙将军照料，妙芷铭记于心！”
她立在垒墙之前，与那些兵器、粮袋、将士站在一起，最后一字一顿道：
“今日，我应当来此！他日，若城破，我亦当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