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即使隔着辽阔的海面，也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力量穿透空气带来的轻微震颤。巨大的火球在厦门岛西隅升起，如同黑夜中骤然睁开的恶魔之眼，短暂地将那片沦陷的土地照得纤毫毕现，随即化为更加汹涌的烈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浓烟滚滚，形成一道狰狞的黑色烟柱，即使在逐渐深沉的暮色中，也显得格外刺目。
郑成功站在“伏波”号的舰艉楼甲板上，身形如松，一动不动。海风将他蓝色的蟒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银色的甲胄在身后亲兵举着的灯笼映照下，反射着跳跃的、冰冷的光泽。他的面孔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偶尔被晃动灯火照亮的部分，显露出一种岩石般的坚硬与冷峻。
他手中那支细狼毫笔并未停顿，依旧在铺开的海图空白处（或者说，更像是一本随军日志）快速书写着。笔尖划过纸质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被海浪与风帆噪音包裹的寂静一角，几乎微不可闻。
“戌时三刻，厦门西隅火起，疑为旧储火药处。”他的字迹瘦硬峻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爆燃剧烈，火光烛天，烟柱高约二十丈，持续燃烧。依风向及火势判断，波及范围当在百五十步至两百步之间。”
写到这里，他笔锋微微一顿，抬眼再次望向那片己成为巨大火炬的区域，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然后继续落笔：
“其时，虏骑先锋应正沿西线清理残垒，此爆或可毁其一部，并迟滞其向岛内核心区域推进之节奏约……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可为我水师调整部署，及思明州预警，争取些许缓冲。”
记录完毕，他轻轻放下笔，将册子合上，递给身旁肃立的一名文书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更不见半分对那场爆炸中可能湮灭的生命的哀恸或惋惜。那场惊天动地的毁灭，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次值得记录的战术现象，一次意外的、但可以被纳入计算的战场变量。
“传令，”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各舰保持航向航速，加强瞭望，注意清军哨船。抵达思明州外海后，按甲字预案展开队形。”
“是！”亲兵与传令兵齐声应诺，迅速将命令传递下去。
楼船继续破浪前行，将身后那片燃烧的岛屿、冲天的火光以及无数被遗弃的生命，越来越远地抛在黑暗之中。郑成功转过身，不再回顾。他的目光投向前方未知的、却必须去争夺的海域，那里有他必须拯救的思明州，有他反清复明事业不能失去的另一块基石。
他脸上的线条在灯笼的光晕中显得格外冷硬。弃车保帅，断尾求生，这本就是乱世争雄中不得己的常态。心痛？或许有过，在更早的时候。但现在，他早己学会将这种情绪与战略决策剥离。每一个决策都关联着更多人的生死，关联着大局的存续。厦门岛的牺牲，若能换来思明州的稳固，换来水师主力的保全，那便是值得的。
只是，在那本冷冰冰的日志之外，无人得见的内心深处，是否有一丝为那些被计算牺牲的棋子而产生的、细微如尘的波澜，唯有他自己知晓了。
……
厦门岛上，爆炸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旧仓库及其周边区域，己化为一片焦黑的炼狱。残存的火焰在木料和尸体上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焦糊肉块和燃烧物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地面被炸出一个不规则的浅坑，散落着破碎的木箱、扭曲的金属件和难以辨认原状的残肢断臂。
几名原本靠近仓库的清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己粉身碎骨。稍远一些的士卒，也被冲击波震得耳鼻流血，头晕目眩，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带队前来清点仓库的一名清军把总，名叫杨鸣岐，此刻正脸色铁青地站在安全距离外，看着这片狼藉的景象。他头盔上的红缨被气浪吹得歪斜，脸上覆盖着一层黑灰，显得有些狼狈。
“妈的！”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既是后怕，也是恼怒，“郑匪穷途末路，竟如此疯狂！”
他原本以为接手的是一个装满战利品的仓库，没想到却是一个同归于尽的陷阱。这突如其来的爆炸，不仅造成了人员伤亡，更打乱了他们肃清残敌、巩固占领区的步骤。
“大人，看来是藏匿在内的残兵点燃了火药。”一个幸存的哨长心有余悸地汇报，“弟兄们……折了五个，伤了好几个。”
杨鸣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他环视着这片被火光照亮的废墟，目光扫过那些焦黑的尸体。那个点燃火药的人，无论是谁，其决绝与狠厉，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也感到一丝寒意。这些郑成功的部下，其顽抗程度，远超预期。
“清理现场！扑灭余火！”杨鸣岐压下心中的不适，厉声下令，“仔细搜查，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或者有用的东西！其余人，继续向岛内推进，遇到抵抗，格杀勿论！”
爆炸虽然造成了一些混乱和迟滞，但并未改变清军占领厦门的大势。很快，更多的清军部队如同黑色的潮水，绕过这片燃烧的废墟，向着岛屿的各个战略要点涌去。喊杀声、哭嚎声、兵刃撞击声，在夜色中再次响起，只是比之前更加零散，更加绝望。
……
陈五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灼热之中。
没有疼痛，没有知觉，只有一种轻飘飘的、不断下坠的虚无感。最后的记忆，是那团骤然吞没一切的炽烈白光，和仿佛要将灵魂都震散的巨响。
我……死了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重新凝聚。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喊杀声，但更清晰的，是近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一些人声嘈杂的动静，说着他听不懂的满语或生硬的官话。
清兵……
然后，是触觉。一种被沉重之物压迫的感觉，以及周身传来的、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右腿，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仿佛从未消失，只是被爆炸的冲击暂时麻痹，此刻更猛烈地反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