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大同，风成了剔骨的钢刀，卷着雪沫，呼啸着刮过城墙。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连城外清军营寨的旌旗，都在这肆虐的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
守城的兵士蜷缩在垛口后，尽可能地裹紧身上单薄的棉甲。铁制的盔甲在严寒中冰得粘手，呼气成霜，眉睫上都结了一层白茸。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声音，和风穿过城楼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哭的尖啸。
李崇韬沿着马道巡视，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他身上的铁甲比士兵的更重，也更冷，每一步都像是拖着一副冰铸的镣铐。他看到几个年轻的兵卒挤在一起，试图用彼此的身体取暖，嘴唇冻得乌紫，抱着兵刃的手指肿得像萝卜。
“将军，”一个哨官搓着手跑过来，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柴火……快没了，兄弟们都……都冻得拉不开弓了。”
李崇韬望向城内。往日还能见到几缕炊烟，如今几乎绝迹。树木早己被砍伐一空，连一些无人居住的房屋的门窗、房梁都被拆来当柴烧了。饥饿尚能靠稀粥勉强忍耐，这无孔不入的严寒，却是在一点点抽走人最后的生气。
“去，把我院里那几棵观赏的梅树，还有后厨堆的柴火，都分下去，先紧着城墙上的弟兄。”李崇韬沉默片刻，下令道。那几棵梅树，是阿蘅出生那年他亲手栽下的。
哨官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低头应了声“是”，匆匆跑下城去。
回到西城指挥所，院子里的梅树果然己被放倒，亲兵们正默默地将枝干劈开。书房里，阿蘅偎在炭盆边——那炭火也微弱得可怜，小脸被映得忽明忽暗。她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只是抬起眼，小声问：“爹爹，他们把开花的树砍了吗？”
李崇韬走过去，摸了摸女儿冰凉的小手：“嗯，砍了。树怕冷，砍了就不冷了。”
阿蘅“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把身子往炭盆方向又缩了缩。她最近话少了很多，常常这样安静地发呆。
这时，赵胜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难看：“将军！出事了！城北……城北粮仓那边，韩参将的人和张副将的人打起来了！”
李崇韬心头一沉：“为什么？”
“为了抢粮！”赵胜咬牙切齿，“张副将的人说奉了姜帅口令，要调走一批粮食‘犒军’，韩参将不允，说是按配给，动不得，两边就……就动了刀子，死了好几个弟兄！”
内讧！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李崇韬猛地站起身，抓起佩剑：“备马！去粮仓！”
粮仓外的空地上，雪地被踩得一片狼藉，点缀着触目惊心的暗红。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中间躺着几具尸体，血尚未完全凝固。韩参将须发戟张，拄着刀站在粮仓大门前，他这边的人虽少，却个个神情悲愤。对面，张副将麾下的一个千总带着数百人，气势汹汹，为首的几人手里还提着滴血的刀。
“李将军！”看到李崇韬带兵赶到，那千总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道，“我等奉姜帅之命前来调粮，韩参将抗命不尊，还纵容部下动手，杀我弟兄！请将军明鉴！”
“放屁！”韩参将气得浑身发抖，“配给之令乃大帅亲口所下！粮仓存粮关乎全城性命，岂容你等假借名目，中饱私囊！你们分明是想抢了粮食，去换酒肉！”
“老匹夫！你敢污蔑姜帅！”
眼看冲突再起，李崇韬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双方，最后落在那千总脸上：“姜帅手令何在？”
千总眼神闪烁了一下：“口……口令！”
“无令即为私调军粮，形同叛逆！”李崇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即刻带你的人退下！死者各自收敛，伤者抬走医治！再敢靠近粮仓一步，以叛军论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亲兵“唰”地一声抽出兵刃，雪亮的刀锋在风雪中泛着寒光。
那千总脸上肌肉抽搐，看看李崇韬，又看看他身后精锐的亲兵，知道今日讨不了好，恨恨地啐了一口，一挥手：“我们走！”
张部的人抬着尸体，骂骂咧咧地退走了。
韩参将走到李崇韬面前，老眼含泪，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将军！再这么下去，不用鞑子攻城，我们自己人就先把自己吃光了啊！粮……粮食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李崇韬弯腰将他扶起，触手处，老将军的手臂瘦骨嶙峋，还在微微颤抖。他知道韩参将没有说谎。每日消耗的粮食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而坐困孤城，没有任何补充。
“我知道。”李崇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守住这里，就是守住全城最后的希望。辛苦韩老了。”
安抚了韩参将，留下部分亲兵协助守卫粮仓，李崇韬立刻赶往总兵府。他必须面见姜镶，必须阻止这种自毁长城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