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我带着木盒前往莱昂纳尔位于左岸的寓所。他刚完成一部新剧的初稿,主题正是“记忆如何塑造人格”。听完我的叙述,他沉默良久,最终点燃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中低声说道:
“你知道吗?《雷雨》剧本最初的标题其实是《囚笼》。剧院董事会认为太阴郁,才改成了更具戏剧性的名字。但我一直保留着手稿原版,扉页上写着一句话:‘所有的家庭悲剧,本质上都是一场集体慢性自杀。’”
他站起身,从书柜深处取出一本皮革封面的手记。“这是我私人记录的创作笔记。里面有我对剧中人物的心理剖析,也有我对当时法国中产阶级精神状态的观察。我想……现在该把它交给你了。”
我接过手记,翻开第一页,赫然发现一段文字与高更的录音惊人呼应:
>“男主角并非因乱伦而崩溃,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扮演角色??丈夫、父亲、法官、绅士。当他终于想撕下面具呐喊时,却发现喉咙早已被社会规则缝合。这才是真正的恐怖:你明明活着,却早已死去。”
我猛然抬头:“所以《雷雨》的成功,不只是因为高更的画,而是因为你们两个疯子,各自在不同领域戳穿了同一个谎言。”
莱昂纳尔笑了,眼角泛起细纹:“我们不是疯子,是清醒者。只不过大多数人宁愿装睡,也不愿面对噩梦。”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敲门声。仆人引上来一名邮差,送来一封来自马赛港务局的公函。信中称,一艘从东南亚返航的货轮在例行检查时,于船舱夹层发现一幅密封油画,外包装标注“紧急文物”,收件人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随信附有一张照片。尽管图像模糊,但我一眼认出??那是《雷雨》。
我的心跳骤停。
据船员描述,此画由一名“神情疲惫但目光坚定”的法国男子亲手交付,并支付巨额保管费,要求必须在一年零三个月后送达指定地址。交接时,那人只说了一句:“它完成了使命,现在轮到你们守护它了。”
我没有立即启程去马赛。相反,我做了一个决定:将高更留下的木盒与莱昂纳尔的手记一同复制三份,分别寄往柏林、伦敦和圣彼得堡的艺术学院,并附上一封信:
>“不要研究它的技法,不要争论它的流派,不要试图将它纳入任何体系。请让学生们在深夜独自观看,在寂静中聆听那段录音。然后问他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也困在那间客厅里?”
做完这一切,我才动身南下。
马赛港口寒风刺骨。海关官员起初拒绝放行,声称此物涉嫌走私且来源不明。我出示了当年拍卖会的原始凭证、沙尔庞捷的授权书,以及《时代报》关于《雷雨》失窃的报道剪报。经过三天交涉,终于获准提货。
当工作人员揭开防水油布的一瞬,我几乎落泪。
画作完好无损。不仅没有损坏,甚至连一丝尘埃都没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固定在画框背面的编号铭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炭笔写在内侧的一句话:
>**“它曾照亮一百零七个灵魂,如今归还给第零个。”**
我抱着画踏上归途。列车穿越阿尔卑斯山隧道时,车厢陷入黑暗。就在那一刹那,我仿佛听见画中雷声再度响起,遥远却清晰,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音。
回到巴黎后,我没有将《雷雨》送回画廊,也没有联系媒体。我把它挂在工作室最深处的一面墙上,每日清晨点燃一支蜡烛,置于画前。不为供奉,只为纪念那个曾以画笔为刀、剖开时代胸膛的男人。
数月之后,一则新闻悄然传开:法兰西喜剧院宣布永久收藏《雷雨》复制品,并将其作为《幽灵》演出的背景核心。有趣的是,他们使用的并非专业机构临摹版本,而是某位匿名画家的手笔??据说此人曾在南太平洋某岛居住一年,归来后性情大变,终日闭门作画,题材皆为“发光的房子”。
我未曾求证真假,也不打算追问。
某个雨夜,我再次梦见那间客厅。这次,我没有站在门外窥视,而是走进了画面之中。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窗帘随风轻扬,桌上茶杯尚有余温。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发现那里并非灰泥,而是无尽星空。而窗外的闪电,不再是毁灭的象征,反而像某种召唤??
醒来时,东方既白。
我提笔写下一篇文章,发表在《新艺术评论》创刊号上,题为《论不可见之杰作》。文中我说:
>“伟大的艺术从不在于被多少人看见,而在于它能否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长。有些画注定不会挂在墙上,有些声音注定只能在心底轰鸣。高更带走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启示:当我们停止占有真实,真实才会真正降临。”
文章末尾,我引用了他在离别时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去找没有电灯的地方。那里,人们还相信星星是神的眼睛。”**
许多年过去,巴黎变了模样。电车穿梭街道,煤气路灯被电灯取代,印象派成了教科书里的经典。而我渐渐老去,视力衰退,执笔艰难。
最后一次前往蒙马特,是在一个霜降清晨。我爬上山坡,来到“黑猫咖啡馆”旧址。那里早已改建为一家时髦的茶室,玻璃橱窗里摆满精致甜点,墙上挂着廉价印刷品。我站在街对面,久久凝望。
忽然,一个小女孩跑出来,手里拿着蜡笔画本。她蹲在台阶旁,专注地涂抹着什么。我走近一看,竟是那幅熟悉的画面:一间昏暗客厅,一道闪电劈开屋顶,一对男女僵立中央,孩子躲在角落。
“你在画什么?”我轻声问。
她抬起头,眼睛明亮如星:“妈妈说,这是‘会打雷的画’。老师讲过,有个画家为了让大家看清心里的风暴,把自己走丢了。”
我笑了,摸出一枚硬币放在她手心:“继续画吧。等你长大,也许能找到他。”
转身离去时,天空又开始飘雨。
我知道,那场雷雨从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