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件事,我做了太多次,那一点的位置,手比眼睛记得牢。偶尔不小心在玻璃里看见我这张老去的脸庞,我就会想,阿姐如果现在还活着,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她说完,画面静止了几秒,听到她问老姜:“老姜,你到底会不会玩啊?”
老姜在里面回答:“不用弄成好几段,我按下暂停,等到了无名池再继续录就是。”
老姜讪讪地摸着鼻子:“我当时第一次玩这个,有些按键没弄清楚。”
几秒后,姨婆走在无名池边,凭着依稀闪烁的红黄色光影,姜觅判断出那应该是点了荷花蜡烛的夜晚。
她隔着空气摸过一根根石塔后,望了望远处的山头。
“这几十年,只要我在这边,我半夜都会偷偷来这坐会儿,想念阿姐,也想着你。现在的你还会好奇这里为什么是无名池,红绿木牌,无纹影壁,无字牌位吗?我猜你一直都是想知道的,你幼年时问我,我含糊过去,原谅我,有口难言。”
“战争比我预想的要快,我原本想在太平山岭兴建天水姜家,可惜,我族藏在山洞里的东西,遭奸人洗劫一空,只能艰难度日。我幼年曾被峨娘罚跪在家庙里过夜,我胆子小,不敢看西王母,就只能不停地数牌位,凭着记忆,我复原成了现在这样,牌位无字,却都曾有过姓名。”
“喂……”老姜提点了一声,姨婆笑了下,“我扯远了。”
“山火的温度比不上焚化炉,族人的死状,极其惨烈,只能就地开挖埋葬,我们都害怕再来一场瘟疫,一层族人,一层生石灰,就这么一直垒了数米。其间的辛酸泪,不足为人道也。”
“不想数以百计死去的姜家人是孤坟一座,非得在这里重建姜家。那年我离开东北去寻了高人,他们听了阿姐的事说‘她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那么多的人命。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诸葛亮点南七星灯续命,你让七星为族人引路,换得她们泉下有知,归于平静’”
“红绿为吉,红女绿男,每一块小木牌,代表着从天水到东北,死去的姜家人。无名池不无名,是姓名太多,多到盛不下。至于无纹影壁,则是我的私心,阿姐短暂一生,为姜家鞠躬尽瘁,值得一块无字碑文。”
画面到此结束,老姜退出来后,点到了另一段,说:“你姨婆要强,爱体面,这一段,她原本是不想录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想通了,临时叫我去录的。”
这一段的背景是医院,姨婆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戴着氧气面罩靠在病床上,她看着摄像机里的自己,淡淡地笑了一会儿,传出了她有些虚弱的嗓音。
“人变老了,就想多讲从前,我最近才记起,我还没有说过我和阿姐。”
“世家多重子嗣,我们姜家更甚。峨娘说移居东北后,带着家族迎合新时代不难,难的是足足二十年,没有新的族长出生这件事。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她不得不做出决定——从最长寿的支系里选一个孩子,手把手地带在身边,在必要时承担起重任,辅助小族长站稳脚跟。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讲,就是摄政王,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姨婆面无人色,说话时气若游离,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缓一会儿。看得姜觅心痛。
“我们这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周那会儿,现在的百日定名、族长天授这些规矩,就是那位叫姜沛的族长定下的。说来也奇怪,开元之前,我们这支族长频出,可往后的一千三百多年里,一个族长都没有,对应的是寿长,我们这支,少有早逝的。”
“峨娘因为这点选了我和阿姐,但抚育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发现阿姐的身子骨不合适,我不想和她分开,开始什么都多做一点,慢慢地,我就成了表面上的姐姐。直到后来她……”
“我除了身体好,其他什么都比不上阿姐,更远远不如峨娘。峨娘是个了不起的人,918事变之后,转移财产到山中的决定就是她做的,后来也确实如她担心的那样,东北战乱,姜家人流离失所。”
“好在,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她说完浅浅一笑,眯着眼睛,把手抬到半空中,仿若有人在另一边接她似的,她说,“峨娘,阿姐……你们来接我了,真好。阿觅很好,你们可以放心。”
沉默中,老姜关掉画面,把机器收好,转交到姜觅的手中。
“录完这个,她就只剩心还在跳,再也没有醒来过的,之后你来医院,就彻底……”老姜说。
姜觅从小到大都很少哭,但这几天,比她从前流过的所有眼泪都多。就连从不红眼的姜大,也低着头,在极力忍耐。
许久,姜觅说:“老姜,谢谢你。”
老姜摆摆手:“你姨婆其实是挺活泼的一个人,她晚年时经常和我一起喝茶下棋,说话风趣幽默,可惜,生的时代不好,背负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
“嗯。”姜觅重重地点了下头,余光里看到姜大握着手机的动作一僵,眼神里流露出慌乱。
姜觅问:“怎么了?”
姜大看了一眼老姜,老姜安慰道:“我都这个岁数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是我能听的,我都承受得住。”
“姜二下落不明,手机最后定位在三星堆附近的一个湖里。”
姜觅眼皮一跳,强行镇定地说:“别慌,手机被人偷了扔湖里了也说不定。老姜,我们先走,改日再来看您。”
“不用,你们找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