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从尘封多年的记忆深井中艰难打捞而起,带着岁月的泥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
“我的家乡。。。。。。昕阳郡,算不得什么富庶之地,山多田薄,但水土养人,也养了几分穷地方的硬气。”
他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却空洞,仿佛看到了极远处。
“我家在那郡下一个小县里,家父。。。。。。是县衙里的主簿。”
他说到“主簿”二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远而复杂的情绪,似是敬畏,又似是怀念。
“官儿很小,九品。。。。。。或许连品阶都未必有,搁在龙台这等地方,怕是比不得哪位贵人家门口迎客的门房。但在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也算是个。。。。。。体面人了。掌着些文书案牍,协助县令打理钱粮刑名,手里。。。。。。多少是有些实权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却又迅速被苦涩淹没。
“可我爹。。。。。。他是个清官,或者说,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县里人都说他学问好,是咱们县里头一等的学问人,字也写得极漂亮,公文案卷做得一丝不苟。”
“但他不懂,或者说是不愿去懂那些官场上的迎来送往、人情世故。同僚说他清高,上司嫌他不通融,底下人。。。。。。或许敬他,但也未必真亲近他。”
“家母。。。。。。”
黑牙的语气柔和了些许,仿佛提及一片温暖的旧时光。
“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识字,但性子极好,贤惠,温柔。她总能把家里那点微薄的进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餐饭食,几样寻常菜蔬,经她的手,也能做得有滋有味。”
“她对我爹,是打心眼里的敬重和体贴,爹在衙里受了气,回来闷声不语,娘就从不多问,只是默默添一碗热饭,沏一杯粗茶。对我们姐弟。。。。。。更是从未红过脸,冬日缝衣,夏夜驱蚊,点点滴滴,都是最寻常的慈母心肠。”
“我还有个阿姐。。。。。。”
黑牙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的温情,甚至嘴角那狰狞的伤疤都似乎柔和了些许。
“大我两岁。自打我记事起,她就总是跟在我后头。我小时候皮实,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磕了碰了,或是跟邻舍孩子打了架,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要么帮我拍去身上的尘土,要么就叉着腰,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似的跟人对峙。”
“有了好吃的,她总是偷偷省下最大的一份,塞给我。爹娘训斥我时,她也常常帮我求情。。。。。。她啊,总觉得我这个弟弟,是天下顶好的,处处都要护着。”
黑牙竟然缓缓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沉默了片刻,静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那些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碎片,似乎正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早已模糊却从未真正遗忘的世界。
“那些年。。。。。。日子过得清贫,但踏实。爹的俸禄不多,娘持家辛苦,阿姐懂事早,我也还算听话。”
“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件,但窗明几净,碗里有饭,身上有衣。”“爹闲暇时,会考较我的功课,教我认字,读些圣贤书,虽我那时顽劣,听不进多少大道理,但他总是不厌其烦。娘就在灯下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嘴角带着笑。阿姐则安静地在一旁习字或绣花。。。。。。”
“县衙那棵老槐树,巷口那家飘着香气的烧饼铺,城外那条清浅的昕水河。。。。。。那就是我全部的天地。没什么大富贵,也没什么大波澜,日子就像昕水河的水,平平缓缓地流着。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
“我就那样。。。。。。懵懵懂懂,无忧无虑,长到了十五岁。”他的声音到这里,陡然停顿,那丝好不容易浮现的温情如同被疾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深渊前的死寂。
“十五岁呵。。。。。。”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那是一个可怕的咒语,一旦念出,便会释放出吞噬一切的恶魔。
接下来的,便是无尽的沉默,只有他愈发急促和压抑的呼吸声,预示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即将在那平淡温馨的往事之后,残酷地降临。
黑牙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粗重,那声“十五岁”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仿佛那个年岁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血色门槛。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而急促,敲打在屋檐上,????,像是无数阴冷的私语,催促着,又像是为即将揭开的惨剧奏响序曲。
黑牙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干涩,仿佛声带都被那段记忆灼伤。
“那一年。。。。。。昕阳郡的春天来得晚,倒春寒厉害,阴雨连绵了快一个月。县里好几处低洼地都积了水,有些老旧的土坯房塌了角。。。。。。不是什么大事,年年差不多都这样。”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但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底下的暗流汹涌。
“后来。。。。。。郡里忽然来了文书,说是京畿户部下了令,要清查近几年的粮税账目,尤其是赈济、工役方面的款项支用。这事儿。。。。。。本来也轮不到我爹一个县主簿首当其冲,自有县令、县丞他们顶着。可我爹那人。。。。。。苏大人您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