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羽静静听着，面色平静，但偶尔微蹙的眉头和指节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澜。这些罪行，比他预想的还要触目惊心。河东道的官场，从上到下，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我们也是没办法，”薛振堂说到最后，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河东这摊子事，牵扯太广，我们薛家……不过是其中一环罢了。每年那么大的缺口要填，那么多‘孝敬’要送，光靠我们自己，怎么撑得住？不这么做，薛家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方羽目光一凝，手指停止了敲击：“孝敬？送给谁？”
薛振堂犹豫了一下，喉结滚动，眼神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忌惮无比。
方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迟疑，声音加重：“看来，薛老先生心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这‘孝敬’，究竟送往何处？不说清楚，你以为你能保全谁？”压力之下，薛振堂浑身一颤，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文士，带着一丝恳求或命令。
那文士闭上眼，长长地、泄气般地呼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低声道：“大人……家主……也是身不由己。这河东的水太深，牵扯太大……每年……每年我们都要将大半收益，通过秘密渠道，送往……送往京城。”
“京城？”方羽心中一动，果然如此！他追问道：“送给谁？具体是哪一位？”
“是……是……吏部，王……王侍郎……王德忠！王大人！”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又颓然低下头，喃喃道，“他是……是老朽的远房族兄……我们都是他的棋子……”
王德忠！
这名字撞入方羽耳中，让他端坐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僵直，持杯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尽管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内心已是剧震。吏部侍郎，正三品大员……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他竟然是薛家在京城的靠山？是河东道这张贪腐大网背后真正的操盘手之一？
方羽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背脊无声蔓延。他原以为河东道的案子虽然严重，但终究是地方问题，只要拔除薛家这颗毒瘤，严惩涉案官员，便能肃清吏治。却没想到，这根藤蔓，竟然一路向上，攀附到了京城的核心权力圈！
王德昌……王德忠……这两人名字如此接近，仅仅是巧合？还是说，王德昌在河东道如此有恃无恐，本就因为背后有这位京城大佬的支撑？难怪河东道这潭浑水搅了这么久，都没人敢真正下狠手清理。原来根子，竟是在这上面！
案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和凶险。扳倒一个地方世家和几个地方官员，与挑战一位手握实权的京城侍郎，其难度和风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不再仅仅是一桩贪腐案，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政治角力！稍有不慎，自己这个钦差，恐怕就会粉身碎骨。
“你们有何证据，证明王德忠与此事有关？”方羽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依旧沉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眼神更加锐利。
“有！当然有！”这次开口的是薛蟠，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到地上，急切地说道，“我爹……不，薛振堂，每年都会亲自去京城‘拜见’王大人，送去的银钱、珍宝都有密账记录！就在老头子书房那个…那个多宝阁第三层暗格里！我亲眼见过！还有……还有王大人写给薛振堂的亲笔信，虽然言辞隐晦，但都涉及……涉及河东这边的‘生意’！信里说什么‘家乡之事，还需贤弟多多费心’，什么‘令弟（指王德昌）在河东，亦需照拂’！账本和信件，都……都藏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
中年文士也补充道：“大人，王侍郎不仅是薛家的靠山，河东道一些关键位置官员的任命，据说也与他有关。王德昌参议，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这些年来，薛家送往京城的‘孝敬’，大部分都是通过王参议这条线走的。我们这里有详细的流水记录，可以证明！”
为了保命，也为了将这个巨大的靠山拖下水，薛家主仆三人争先恐后地将关于王德忠的线索和盘托出。他们详细描述了秘密账本的藏匿地点，书信的内容特征，甚至交代了几次秘密接头的时间和暗号。
方羽仔细听着，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心里。这些证据，如果属实，并且能够成功呈报到御前，足以给王德忠带来灭顶之灾。但他也清楚，王德忠身居高位，党羽众多，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这其中的阻力，恐怕会超乎想象。自己一个外放的钦差，手里的力量，够吗？
审讯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驱散了审讯室的阴暗时，薛振堂等人已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方羽站起身，一夜未眠，眼中却不见丝毫疲惫，反而闪烁着更加锐利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地上形如烂泥般的三人，对旁边的张虎道：“将他们押下去，严加看管。立刻派人，按照他们交代的地点，秘密搜查，务必找到那些账册和信件！”
“是，大人！”张虎领命，眼中也带着几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