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傅雅仪渐渐陷入了睡梦中,一床小毯盖在她身上,衣袖被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面容上的凌厉和冷淡削弱许多,反倒多了几分无害的模样,哪怕知道是假象,余姝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眸光轻闪。
傅雅仪大概也不会想到,余姝在想要她答应一件事时心底想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以下犯上且僭越的事情。
余姝做的梦越多,便越蠢蠢欲动。
总想再发生点什么。
后续几日整个傅宅都忙碌起来,孟昭忙着往返于吉尔斯卡那沙漠间,既要修复神女像后的机关,还要带傅家的人前去清空密道内的大部分财产以及文书,在这一点上傅雅仪也完全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压根不怕孟昭会中饱私囊,便随她去了。这一回因为工程较为浩大,也没有再从坎金柔的府邸出去过,而是暂时移动到了坍元城外傅雅仪新租下的宅院中,派人持火铳把守,以防城外流民发现。
余姝则忙着替任野婧造势,她和傅雅仪的推测并没有错,和战书的到来令大皇子越发感觉自己占到了优势,那几日的朝堂基本都以批判任野婧为主题,他在朝堂上狠狠斥责了这一次战场中任野婧的错误,并且请求妲坍王严惩以示重视,中途任野婧方的势力完全沉默噤声,可这并没有激起大皇子的警惕,反倒加剧了大皇子的猖狂,令他越发觉得优势在自己。可他并不知晓,远在梵遣之外,他贪墨军费延误军机的证据已然传遍,却又被好好压制在了任野婧行进的城池内。同时任野婧在被自己的下属呈上这一份证据后直接三问大皇子要求一个解释,只是很可惜,大皇子并不知晓这件事的严重性,更不知晓这件事早已在任野婧走过的地方人尽皆知,他选择派人前去毁尸灭迹,结果被早有准备的任野婧捉了个正着。那细作第二日便改了口,当着任野婧整个军营的面痛陈大皇子所做过的混账事,并且表示愿意投奔任野婧作为证人指正。同时他还对朝堂中的局势提出了一点疑虑,直言妲坍王曾亲口说过自己属意任野婧,可现如今却对任野婧步步紧逼,他怀疑大皇子暗中挟持了妲坍王。
此话一出立马挑起轩然大波,任野婧嘴上说着自己不愿相信小人谗言,厉言手下不得妄议王兄,挑拨兄妹感情,手下谋士劝了几轮才劝住她受诏令回王都的愚忠想法,让她写了信前去王庭问询。
九月二十,妲坍王庭收到了任野婧的信件,里面厉言痛问大皇子是否贪墨粮草延误军机欲置妲坍于死地,欲置姊妹于死地,又附上民间大肆传扬的贪墨证据,同时询问他是否暗中挟持了妲坍王。
信件极尽真情流露,令任野婧宛如一个万般信任兄长的天真妹妹,气得大皇子当日便摔了一套价值千金的墨宝,随即大皇子被宣召入宫,内部传来妲坍王的痛骂,狠狠打了大皇子几巴掌,可随即也发出了一封痛斥任野婧听信谗言的折子。
这是妲坍王态度的表明,这也令任野婧彻底下了决心。
九月二十二日,任野婧收到了书信,她看过后在烛火边静坐了两个时辰,斩断了自己与父兄的最后一丝亲情,然后烧了这封折子,囚禁了送信的妲坍王近臣,对外直言自己收到了妲坍王求救的书信,改换旗帜,彻底宣告了前往坍元清君侧的目标。
九月二十五日,任野婧连破七城,她还未曾到达,三公主乃正义之师以及民间编排的大皇子挟持王上等十二桩罪行的言论便已甚嚣尘上,人尽皆知,大多城防见着了任野婧的威势未战先怯,干脆地开城门迎她进入,百姓夹道相迎,在王庭还未反应过来前,便已经快到了坍元城门前。
自任野婧开始的那一日,拓丽便开始静静等待,甚至不再与余姝插科打诨,她坐在小小的凉亭中一日日看自己母亲的前进路线,默默整合了三公主府留在城内的势力,然后在任野婧打到坍元城的前一日,回到了三公主府,并且秘密会见了可按儿,余姝全程戴上面罩陪同。
头顶亮起白亮的月光,越是深夜,越是寂静。
拓丽这个天真且肆意的小姑娘仿若在她母亲不在的日子里飞速成长着,此刻竟也隐隐有了属于王室的端肃沉凝,直到可按儿领命前去带兵后,拓丽面上才露出一两分紧张来。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轻声对一旁的余姝说道:“我其实很怕出问题,但我知道,我一点儿问题都不能出,一切都等明日见分晓了。”
余姝陪她碰了一杯,笑道:“你母亲都走完九十九步了,就剩你这一哆嗦了,有什么可慌的?”
拓丽面上紧张不减,幽幽道:“那是,赌上身家性命造反的又不是你。”
余姝但笑不语。
因为拓丽说的很对,赌上身家性命造反的不是余姝,并且整个傅氏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她们没有任何能够再插手的余地了。
今日若不是拓丽恳求,她也不会陪拓丽前来。
孟昭作为引导已经在吉尔斯卡那沙漠边等候,早已到了坍元的林人音正在坎金柔的府邸前守候,等待里应外合。
傅雅仪坐镇傅宅中,准备随时处理紧急发生的情况。
这样完整的布置,任野婧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小。
拓丽没有非要余姝说话的意思,她只是不知道这些话能够和谁说,所以只能跟余姝这个她最熟悉的同龄人说,与余姝斗嘴了两句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可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拓丽没有说话,余姝也没有说话,两人在三公主府枯坐了一整宿,直到旭日东升,浅黄的金光洒落人间,城外终于传来任野婧的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
城门口的流民见着了任野婧仿若看到了希望,竟也夹道相迎,一直将她迎到了城门下。
拓丽披上了自己的甲胄,提起这么些时日不断演练的长刀。
公主府的一千四百余兵众已然集结到位,沉默着站在他们的小主人身后。
余姝第一回见着拓丽这样正经且肃穆的神情,与她身后的兵众仿佛融为一体,目光锐利,抬手一挥,众人打马向王宫而去。
今日本该是休沐,可连日来任野婧的高歌猛进令妲坍王勒令所有官员皆住卧于王庭中,不得离去,他发下无数道批驳任野婧是谋逆反贼的文书,却已在先入为主的各方前失去效力,归顺任野婧的城池尤其还要对外宣称接收到的为伪造文书,这更令妲坍王气得在大殿上发了好一阵火。
昨日任野婧快到坍元城前的消息早就传到,可按儿在拓丽这处密会后便奉大皇子之令点了兵力前去拱卫王庭,而这张王牌也成了拓丽顺利扣开王宫大门,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地杀到大殿前的底气,并且成功在午时之前围住了整个议政殿。
她站在气派的议政殿前,仰头看向头顶那书写的“浩然正气”几个鎏金大字,对身旁的余姝说道:“小时候我也被爷爷抱过,他指着那几个字告诉我,让我今后做个正直有底线的人。”
“我母亲颇为肆意,不愿成亲,一个人生下我后便继续征战,那时候我被王室宗亲偷偷骂过没爹的野孩子,是爷爷牵我到议政殿前对我说他的金枝玉叶用不着什么爹,正好他喜欢孙女,让我别叫他外祖,便称爷爷最好。”
“可是他知道我摔傻了的时候很开心,知道大伯将我卖去为奴后不发一言,知道大伯克扣我母亲前线粮草后轻轻放过,”她轻声说:“现在他不是我爷爷了,我不用留情了。”
拓丽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很冷,带着极度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