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良久，终点头：“准奏。”
圣旨尚未发出，消息却已泄露。
南宫萤在三日后收到密报，来自皇宫深处的一枚银针??那是她早年安插在御膳房的一名厨娘拼死送出的信物。针尾缠着丝线，线上系着半片枯叶，叶上以血写着两个字：**速离**。
她立刻赶回言城。
沈知微正在整理新一批从各地送来的手稿。这些稿子由匿名者通过各种渠道送来：有藏在贡品茶叶里的，有缝在僧袍夹层中的，还有一封竟是刻在龟甲上顺江漂流而至。她正逐页编号归档，准备编入《九州实录》第二版。
“朝廷要动手了。”南宫萤推门而入，声音冷静，“这次不是大军压境，而是暗杀、纵火、毒水、断粮。他们想让我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沈知微放下笔，抬眼看着她：“那你走吗？”
“我不走。”南宫萤解下铃铛剑，放在桌上，“但我得让你走。”
“我也不走。”
“你必须走。”南宫萤逼近一步，“你是最后一个见过宋宴的人，是唯一能完整复述《余音录》的人。如果你死了，有些话就真的没了。”
沈知微笑了：“你以为他们不知道这点吗？所以我才更不能走。我若逃，等于承认恐惧。而恐惧，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南宫萤凝视她许久，忽然转身走向碑林。她抽出剑，割破手掌，鲜血滴落在碑基之上。刹那间，百零八战剑残骸所化的嫩芽剧烈颤动，根须破土而出，交织成网，将整座水晶碑包裹其中，宛如一层活生生的护甲。
“我不能让你死。”她说，“但我也不能违背你的意志。”
当夜，沈知微召集所有留在言城的人??不过四十余人，大多是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她站在碑前，点燃一支蜡烛，将《余音录》高举过头。
>“今夜，我们不做逃兵。我们要让全世界听见，什么叫‘誓火不熄’。”
她将书稿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三丈高，竟不散不灭，反而凝聚成人形轮廓，隐约可见宋宴的身影立于焰心，执笔书写。火光映照之下，水晶碑上的名字一个个亮起，如同星辰复苏。
千里之外，所有曾抄录过《失语录》的人在同一时刻惊醒。他们感到胸口发热，耳边响起低语：
>“拿起笔。现在。”
于是，有人点亮油灯，有人磨墨铺纸，有人用炭条在墙上书写，有人咬破手指在布帛上涂血。无数个房间，无数支笔，同时落下第一划。
这一夜，九州大地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纸，而每一颗不肯沉默的心，都是执笔者。
三日后，朝廷派出的第一批杀手抵达言城。他们是靖安司最精锐的“影刃”，擅长潜行、毒杀、焚屋灭迹。可当他们靠近水晶碑十里之内时，脚下土地突然变得柔软，如同泥沼。有人试图强攻，却发现兵器无法拔出鞘；有人想放火，火折子一点就灭；更有两人在夜半突感头痛欲裂，跪地嘶吼：“我爷爷说过……不能碰这块碑……不能……”
他们最终退了回去，带回一句话：
>“那地方……有看不见的剑。”
接着，朝廷改用毒计。派人在上游投毒，欲断言城水源。可毒药流入溪流后，竟被岸边新生的剑形林吸收，叶片由绿转紫，开出一朵朵幽蓝小花。村民采花煮汤，饮后非但无恙，反而记忆力大增，竟能背诵三代祖先姓名及事迹。
再后来，朝廷散布谣言，称水晶碑乃妖物，吸食人魂，宋宴是借尸还魂的厉鬼，沈知微则是蛊毒术士。可百姓不信。一位母亲抱着病儿前来祈福，孩子触摸碑身片刻，竟奇迹般退烧。消息传开，每日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许多人自发带来笔墨纸砚，放在碑前，口中念道：“我也想做个守誓人。”
第五个月，皇帝终于崩溃。
他在一场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无字碑前，身后站着无数双眼睛的亡魂。其中一个缓缓开口：“陛下，您删过的史，我们记得。”他吓得尿床，次日便下诏废除《正统诏》，宣布“言论之事，宜宽不宜严”，并派遣使者携厚礼前往言城，请求与沈知微会谈。
使者到达那日，沈知微正坐在宋宴常坐的石阶上晒太阳。她已七十八岁，背驼眼花，但精神尚好。听完使者来意，她只问了一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放全部禁书？”
使者支吾：“这个……需循序渐进……”
沈知微笑了：“那你们还是没明白。”
她站起身，指向水晶碑：“看见这个名字吗？秦忘年。他曾是朝廷史官，一生删史改命。临死前他说，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最后几年说了真话。你们以为权力能掩盖一切？可你们忘了，人会死，制度会变，唯有记忆，越压越旺。”
使者无言以对，只得告退。
半年后，皇帝驾崩。新君登基，年号“启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重修明理书院，并在全国设立“真相馆”，收集民间口述史。他还亲自来到言城，在水晶碑前跪拜良久，留下一句话：
>“朕愿为守誓人，不负天下耳目。”
多年以后，当又一场暴风雪席卷言城时，一位青年学者带着学生前来考察。他们围着水晶碑记录铭文，讨论“誓忆觉醒”的原理。一名学生忽然问道：“老师，真的存在‘祖先记忆’这种东西吗？”
青年学者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片枯叶??正是当年李思源送出密报时所用的那一片。他轻轻展开，叶脉间竟浮现出新的字迹：
>**我曾是鹰犬，如今是笔。**
他抬头望向漫天风雪，微笑道：“你看，风还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