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咎伸出了左手,他本来想摸摸自己的下巴,但是抬起手来之后,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头顶。
他的头皮有点发麻。
虽说一直隐匿在月台观,收敛着所有的气机,藏匿着剑意,就像是一名和这天下风云完全脱开的老驿丞,但他自然有些手段,知道天下发生的很多事情。
即便是在他看来,顾留白从关外返回长安,到了长安也就急冲冲的见过了皇帝和五皇子、六皇子,似乎还没来得及谋划什么,接着皇帝令六皇子暂代朝政,直接启程来到这里。
夜深了,山风穿过荒坟之间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李烬坐在那无名碑前,背靠着冰冷石面,手中酒壶早已空了,可他仍像喝着什么似的,一口一口地抿着空气。他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百年的尘烟,看见当年那个蜷缩在马车角落的小女孩。
她那时不过十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却始终不肯闭上。郭光说她是瞎的,可她总说:“我能看见火。”
那时谁都不信。
直到她在地宫深处点燃第一缕愿力之光。
“青词……”李烬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擦过铁锈,“你有没有后悔过?明明可以逃的。燕山封印未合时,我本想带你走,去江南,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村子,种田、养鸡、听雨打屋檐。你说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有风绕碑而行,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轻轻落下。
他知道她不会答。她已不在形骸之中,正如老僧所说??她成了风,成了雨,成了人心底那一念不灭的“还想活”。但她若真能听见,或许会笑一笑,然后说:“郭叔说得对,我不是在撑,我是在活着。”
李烬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一幕:高台崩塌之际,卢青词回眸望来,唇未动,声却入心??
**“别让灯熄了。”**
自那日起,他便再未真正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子时,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要点一盏油灯,添一勺油,说一句愿。不是为了祈福,不是为了改命,而是履行一个承诺:只要还有人愿意诉说愿望,就该有一盏灯为他们燃着。
十年建明灯亭,二十年立割鹿书院,三十年整肃余烬盟残部,将门阀余孽逐出朝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挥刀的江湖客,也不再是被权谋裹挟的棋子。他是“守灯人”,民间如此称呼他。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替人传话的??把千千万万人说不出口的苦,烧成光,送上去。
此刻,远处传来脚步声。轻,稳,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
“是你。”李烬没有回头。
郭光拄着一根乌木杖走来,肩上披着褪色的灰布袍,脚上是一双磨穿底的草鞋。他已经老得几乎认不出模样,连那枚铜钱也不再挂在腰间,而是贴身藏于胸口,紧挨心脏的位置。
“我刚从洛阳回来。”郭光在他身旁坐下,喘了口气,“新任户部尚书拆了自家祖宅,把地皮捐出来建了一座灯亭。他说,他祖父曾参与血祭大阵,欠下的债,该还了。”
李烬笑了笑:“总算有人明白了。”
“不止这个。”郭家住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封黄绢信,“西陲快马加急送来的。河西那边出了事。”
李烬接过信,借着月光展开。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
>**韦家遗孤现身敦煌,手持半块‘初愿碑’碎片,自称掌握‘影蜕’最后秘钥。她要求见你与郭公,言有‘逆转生死’之法,可令卢氏母女归魂复生。然其行踪诡秘,身后似有异教势力追随,恐为陷阱。**
信纸在风中微微颤动。
良久,李烬将信折好,塞回郭光手中:“不去。”
“为何?”郭光急道,“若真能让她回来……哪怕只是一瞬,也好过这般空等百年!”
“你以为我不想吗?”李烬猛地转头,眼中竟有怒意,“你想不想她回来?想!日日夜夜都想!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宁愿化作风雨,也不肯留一具尸骨?因为她知道,一旦归来,便是重蹈覆辙!‘影蜕’的本质是什么?是以一人之身为锚,承载万民执念!若她回来,世人便会再度仰望她、依赖她、把她当成神明供奉!可她不是神!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流过血,做过梦,怕过黑,也哭着喊过妈妈!”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到最后几乎嘶吼。
“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思念,把她重新钉上祭坛!”
郭光怔住,嘴唇微抖,终是低下头,老泪纵横。
“是我糊涂了……”他喃喃,“我只是……太想听见她叫我一声‘郭叔’了。”
两人沉默良久,唯有灯火摇曳。
忽然,郭光抬起头:“那你为何还要留着那块残片?”
李烬一怔。